2009年9月21日,国家大剧院。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与大师麾下的卢塞恩音乐节零距离。
交响音乐厅一层楼座一排是我最钟爱的位置,这里可以最近距离地观察指挥和乐团。左边是一位两天前专程从哈尔滨赶来的音乐教师,右边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博士研究生,不知多少乐迷不远万里专程赶来赴筵,卢塞恩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几位世界级演奏家的出场点燃了观众的热情,指挥还没有出场,掌声已经响成一片,在等待指挥出场的间隙,所有人都在用力清嗓子,令人颇为感慨,大概谁也不想在演出期间发出一点噪音,破坏美妙绝伦的艺术。
当克劳迪奥•阿巴多的身影出现时,音乐厅里想起了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人们毫不吝啬地把最热烈的掌声献给了这个驰骋乐坛半个世纪的意大利老人。
这个世界上有资格称为大师的人一个世纪只有那么几位,他们作为各自领域的精神支柱和时代符号,谱写着一部又一部感人至深、激人奋进的恢弘篇章。无论是行业翘楚还是平民百姓,都因他们的生命而激越,都为经历过他们的时代而振奋。之所以被尊为大师,是因为他们肩负着超越普通人类的重担和责任,他们倾尽毕生精力为全人类奉献最美好的瞬间,他们用超越存在的光芒激励着后来者勇往直前,他们可以令狭隘与阴暗荡然无存,帮助无数灵魂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历史因而变得不同。
年过古稀的大师站在指挥台前,向观众颔首致意,观众们不约而同地起立鼓掌,在大师的背后,是一袭长裙的王羽佳。这个老少组合不禁令人感概光阴的力量是多么不可抗拒。
和瘦削的大师相比,曲目单上的两部作品却是大部头的: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和马勒的第一交响曲。
还记得2003年卢塞恩音乐节上的马二,大气磅礴柔肠百转,虽然只是通过DVD观赏,却被感动得潸然泪下。我一直猜测卢塞恩的马勒是经过精心排序的,这一次的演出印证了这个猜想。
普罗科菲耶夫的作品平时听得不多,一想起那个高高瘦瘦的作曲家就不自觉地想起兔牙、大鼻子和醒目的大花蝴蝶结。作为作曲家最成功的作品之一,《第三钢琴协奏曲》自然是普氏语言的代表。
王羽佳曾经是视角之外的人物,这几年进步神速,中国的钢琴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享誉世界,刮起一阵又一阵旋风,朗朗和李云迪这批新帅开了个好头。改革开放初期皮尔•卡丹穿着黑大衣走在长安街上的时候,全国上下还是一片通蓝的棉布,而今,中国的钢琴家已经一袭晚礼服活跃在世界艺术舞台上,变化之大令人唏嘘。不过话说回来,中国本就应该盛产演奏家,遥想上个世纪30年代,当钢琴泰斗阿图尔•鲁宾斯坦在广州音乐学院演奏《彼得鲁什卡》改编曲的时候,中国人中恐怕有不少都能够与之较技,中国人的灵巧惊艳世界不是近几百年的事,大师忽视了这一点,也忽视了中国人对巴赫的精神观照。
乐团是不用多说的,一大群顶级演奏家。田园风格的引子让现场一下子笼罩在一片淡黄绿色的氛围中,急促的十六分音符让弦乐组挂定风声,裹着亟不可待的精神喷薄而起,钢琴有力的进入成就了完满的开头,和格里格那部a小调一样,开头是否坚强决定整曲的格局。干脆利落的处理让人想起当年阿巴多和阿格里奇的那款著名录音,一片生机蒸腾的景象铺展在眼前,以前认为普氏用复调手法不在长,这里听到的是被装点得风情万种的副部主题,偶尔出现的木管调和进一点麻辣的味道,引人莞尔。展开部是激烈的,令人呼吸急促,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演奏这种作品对钢琴家和乐团要求非常高,凌厉的触键和乐团层叠交织、密不透风的拉伸让第一乐章以极快的速度冲上云霄,这种手法在现代作曲家中并不多见。
第二乐章是悠长而庄重的,几个变奏演绎变化而至化境,与第一乐章形成鲜明的对比,单簧管的声音清澈通透,吹出一幕安静恬适、光影斑斓的画面,心也不由得为之拂荡不已,这是夏天躺在甘冽的溪水边,斜觑葡萄藤上浮动的光影,在碧蓝天穹下满身甜香的慵懒。
第三乐章一开始就呈现出迫不及待的面貌,主题出现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直逼核心,令人激赏。这个回旋曲让人想起拉威尔,这种风情岂非拉式专用,怎的就出现在这里了。处理这种作品,钢琴家没有点体力是断难想象的,这已经不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俨然是“催波赶浪彻连天”,不由得忘乎所以,跃跃欲动起来。当辉煌的全奏响起的时候,钢琴和乐团已经化作两头火牛,火光四溅而隐隐透出玲珑之声,最后的齐奏打出了无尽的余韵和满眼的光华,将全场观众送上了云端!掌声响彻大厅,精彩的演奏,精彩的钢琴,20出头的女孩向人们诠释了两位大师的选择。
下半场是马勒的第一,这是我听得最多的马勒作品,开头难度很大,演奏出来不难,传神却不容易,这一类弱奏对弦乐组是个考验,就像贝九和罗恩格林。纵观所有的马一录音,最传神的当属伯恩斯坦和阿姆斯特丹,弦乐之美几近窒息,阿巴多和柏林爱乐、芝加哥交响乐团都曾经有过堪称经典的录音,在国际马勒权威当中,阿巴多有口皆碑,他那款《巨人》着实迷住了不少人,然而现场给我的印象却完全不同。
在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听到了布鲁克纳,细细品味之下,马勒的风骨便显露出来,至于为什么这位大师要用到如此庞大的阵势,我想不必争论,但凡是领教过马八的人都会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清晨走过田野是如此的传神,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这段熟悉的旋律和《流浪少年之歌》的关系。青年人是敏感的,马勒在第一乐章就实现了这种敏感,对于一个致力于探求生命意义的作曲家来说,还有什么比这种特质更重要呢,阿巴多麾下的乐团,正是沿着敏感这一路做下来,那一片生意盎然是何等的蓬勃,嫩绿色的音响塑造出一个骨肉丰腴、意气风发的形象,这是作曲家、也是大师本人。
除了和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词可以形容第二乐章,马勒是热爱自然的,这种热爱不仅是从内心深处生发,而且是本就流淌在血管中的。正因如此,才写得出这般风情万种、气象万千的大景象来,乐章的起合对于这样一支乐团而言不算难事,至于弦乐的表现,就如晴朗夜空中飞舞的精灵一般,悄无声息而又谧谧可寻。
兰德勒飘舞在弦乐海洋中的感觉是什么,你尽可以想象在一片氤氲之上会有什么样的奇迹会发生,但是在这里,马勒呈现给我们的却不是纯粹的布鲁克纳式的讲话方式,他有所保留而又难以抑制躁动的感情,说实话,听马勒的交响曲,这种自信而神秘的感觉是在时时观照着听众的,这正是这位要写出“完全不同的交响曲”的作曲家独特的音乐语汇。
葬礼进行曲令人叹息,这不仅仅是马勒,我也听到了大师本人的脚步,回想若干年前,年富力强的阿巴多棒下的巨人是何等健硕磅礴。而今,大师已经年过古稀,遥想当年,是否也有一种廉颇老矣的感慨,然而在这几十年的指挥生涯中,大师与大师的距离历久弥近,今天的阿巴多传递给我们的,不只是巨人而已,他赋予这个原本内容和标题毫无关联的作品另一重生机,不仅包含了当年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身影,更多了一重对生命意义的感彻,这正是作曲家究其一生努力寻找的,乐团传递出的,是笼罩在一派光霭中的两个人,一个是马勒,另一个,是阿巴多。
末乐章是振奋的,钹的巨响先声夺人,引发了汹涌的洪流,铜管奏出了无上坚定的步调,整支乐团转瞬间化作一片浓云,如同一支贯穿了无尽生命力与抗争精神的战阵,气势轩昂,摧枯拉朽,滚滚而至。在这里,铜管的命运动机屡屡出现在狂飙巨澜的高处,密不透风的弦乐和激越亢奋的木管编织成一席厚重炽热的光幕,推动着乐团携雷走电,狂潮迭起,眼中满是金碧辉煌、耳畔尽是烈烈风声,空气似乎也有了硬度,抖擞精神,裹着漫空熔岩般的热力喷薄而起,扶摇直上,构建起一派云蒸霞蔚的磅礴大气。当一束耀眼的光芒劈开乌云照亮世界的瞬间,音乐在大师的手中戛然而止!
数秒钟朝圣般的沉寂之后,欢呼声响彻大厅!
在此前后,我在大剧院分别领略过库特·马祖尔、祖宾·梅塔、艾申巴赫、丹尼尔·哈丁的风采,然而这一次最为刻骨铭心。蕴含在每一丝音乐中的崇高的情怀与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至今仍然回荡在耳畔。今天的爱乐者是幸运的,我们拥有了更多的选择和磁存储介质,然而,那些历史的血脉却因为时间的阻隔逐渐模糊。接下来的岁月,我们将为重新创造属于世界的精神力量而付出更大的代价和努力。
2014年1月20日,克劳迪奥·阿巴多在博洛尼亚逝世,享年80岁。
作者简介:
李慜,国际培训学者,MIT合作伙伴,“无边界”培训创践者,FISTE[美]培训专家能力云计划首席培训官、剑桥大学、英国皇家行业协会、美国认证协会等国际认证执行总监、鉴审官;人社部高人力、高企培执行主审。著有首部未来培训学专著《培训革命——写给中国的培训师和培训行业》。首个更改国际培训惯例的中国培训人。
4楼 洛姿姿
这样的文字具有穿透力!我仿佛身临其境!等待老师的文章很久了,今天终于读到,值得!
3楼 zhaodh
对于热爱生命热爱音乐的人来说,有此机会是人生之幸;而能读到李老师这篇美文则感同身受.非常美的文字,读来如同看到一幅恢宏画作.
2楼 小文子
板凳 美文!
1楼 parachute
沙发,跟随李老师真开眼界,还能这样畅快得鉴赏古典乐,虽然结局令人遗憾
李慜
@parachute:艺术家是人类最特殊的财富之一,严肃音乐是音乐王国的统帅。2014年忙着筹备新书发布会,疏忽了大师辞世的消息,没能参加国家大剧院的纪念活动,是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