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凤儿长我一辈,我叫她凤儿,是因为想以旁观者的身份讲述一些事情。凤儿之所以叫凤儿,自然是承载着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望了。父母们总是容易把期盼寄托在子女的名字里,尤其是在我们农村,女孩儿名字里带个“慧”啊,“玉”啊,“凤”啊,男孩儿名字里带个“富”啊,“贵”啊,“鹏”啊此类等等。
凤儿是读过书的姑娘,我刚记事的时候,凤儿在上学,我十来岁的时候,凤儿还在上学,这已然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的大专文凭,相对于那些没上几天学的人而言,也算是高学历了。凤儿二十来岁的时候还在上学,那时的农村人大都目光短浅,也因为条件本就不好,多多少少有点想法:女孩子嘛,还把书给什么时候念啊?
在我的理解里,凤儿也是想要改变她的命运的,她想凭着自己的努力飞出去,飞离那个地方。这自然也是凤儿父母的希望了,西安这座城,承载了太多人的梦想,那时候西安人也没有今日之多,压力也没有今日之大,出入这个地方也没今日之难,空气质量倒也没有今日之差。
想起四年前的暑假我去延安,自己一个人坐火车回,亲戚在我没上火车之前就给凤儿打电话交待好了,去火车站接我,凤儿说,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不识字,能丢了不成啊。因为从没在西安停留过,压根不知道路,甚至不知道公交车是刷卡的,凤儿接我去她那里,一路上我没憋住好奇问她,怎么没见给钱呢……
凤儿一路上时不时地交换着普通话与方言跟我交流,她开口说的普通话,我知道这是城里人的普遍风格了,也用该让我自信的普通话跟她说,我说的很标准,却让我觉得很别扭。说了没几句,她又转成方言了,我再跟着她变回方言,心想也许这也是城中人的风格吧。她给我介绍都途经了哪些地方,窗外看去那些新奇的人们都在做着什么,享受着什么,说西安交通便利,在这里生活见识广阔,叮嘱我一定要好好把学上,飞离那个地方。虽然那个时候我不太懂待在这个地方跟好好上学有什么直接联系,但她的肯定确是坚定了我上学的信念。
后来凤儿告诉我说,其实她第一次来西安的时候更糊涂,别人看着她下了站的,两分钟内人就丢了,站也不记得了。
那时候凤儿已经结婚好几年了,门户落在了西安。凤儿的丈夫叫民。如今孩子都十岁了,俨然小帅哥一个。
是,凤儿落户在西安了,家里给找了个西安的对象,结婚了。凤儿的父母也如愿了吧,女儿过得好了,自己高兴,还有自豪与光彩吧。凤儿自己也还是挺乐意的吧。
凤儿在离家比较近的超市里上班,民(我该叫他小姑夫的,一会儿再解释)的脚近年来有点问题,不能走太多路,正常的生活没什么问题,听说脚用着药,容易溃烂,所以一直在家,每天早起给她做饭,接送孩子上学。买菜做饭洗衣服啊,上下课接送孩子啊,上班以外的大大小小事儿都由他来做。
凤儿的孩子叫方梓,如今小学三年级了,据他们说孩子一年级以前学的可好了,识字最多,老师的评语里也是“识字大王”,如今不那么用功了,倒退了不少,作业也得人费劲地督促才去完成。
民没怎么上过学,教育孩子的事他负责批斗,讲道理,凤儿每天晚上九点下班了回来辅导他作业,他不好好完成,有时候得陪他到很晚。
教育孩子也是件很累的事,凤儿与民的风格全然不同,民觉得孩子不好好学在学校里丢人,他犯了错民就狠狠地批他,直到他哭着做自己的事为止,凤儿总是鼓励孩子,当然犯错了也会怒,该收拾的时候也收拾他,但不会在言语上太过伤他,不想他没了自信,破罐子破摔不再努力,也怕他性格里形成阴影。
唯独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谁也不轻易妥协,很容易让他们矛盾,争吵。
孩子的天性都很好,但教育也很重要。不能管的太严,但也绝不可任他自由生长,听之任之。民带着孩子走在路上,告诉孩子,见到前面的老太太要问好,因为她也常逗你玩,也喜欢你。
清明节没事去她那里,带孩子玩了他想玩的,吃了他喜欢吃的,小帅哥嘴甜,说话让人欢喜,他说,“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啊,我睡了一觉醒来就看见姐姐来了,姐姐又带我玩了还玩的地方,多好啊……”我心想这屁孩儿,居然说的话让我满心欢喜,回了家就讲给他们听。不曾想这会让民怒了,他开始教育他,“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啊,你姐她有钱吗,她现在挣钱吗,你凭什么让她带你玩这玩那……”
“小孩儿能花几个钱啊,我乐意的,听了孩子说的话我高兴,我高兴才说的,孩子也说他今天可开心了,这本是一件多让人开心的事儿啊,您又训他……”我急忙劝说。
他还没个完,“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虚伪了啊?别人带你玩了你就说好话,盼着别人再来,你怎么这样啊……”
让我很不知所措,哪有那么严重,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哪会有那么多小心思,哪会理解学不好就丢了父母的人,哪知道什么是虚伪,为什么给那么小的孩子强加一副枷锁呢?
我理解了凤儿在跟他教育孩子时的立场与矛盾。只是在想,这样生活,日子也累吧?
这次来家里,小姑夫(凤儿长我一辈,我叫小姑,民是小姑夫)说给我介绍对象,“西安的,家里五套房,父母退休有工资,小伙子也是一表人才……”
我表示不解,按说这境况,条件不赖啊,怎么会找不到对象,小姑夫说,他父母跟社会关系往来不太多,也就没人给小伙儿说个……我准备接着问一表人才的小伙儿自己干嘛呢,找不到吗,被凤儿的话打断了,殊不知随口一说的一件事演变成了争论。
凤儿说,不行,这个不行,这个学历太低……不好……
“学历高能怎么样,是,学历高的有,学历高的你看那家那谁,上个大学还抑郁了呢,不照样一事无成……学历低的就成不了事了?”
“不行,就是不行,学历太低,没办法沟通,太难沟通……”
凤儿转过来认真地对我说,“你听我的,不行,就是不行,没法说……”
“我就最不爱听你说学历这回事,学历高不高咱不都是吃的农家饭长大的,到这个时候了还觉得学历能高人一等,这个社会,学历算个屁……”
“我跟你不争”,凤儿不直接搭他的话了。
其实也很容易想得通,风儿只是以自己的经历悟到了那一点,不想别人也会有这么一天,沟通确实很困难,也许她不是在给别人支招,只是投射出她自己心中的劳累与不满;小姑夫也是以自己没学历抗拒她的偏见,他的人生里也是有成就感的,因为他觉得且不费一兵一卒,凤儿就心甘情愿地跟了他的。
其实凤儿的脾气可好了,不管遇上什么事儿,意见相左的时候,凤儿都选择沉默。毕竟上过学,知书达理,也因为她觉得,坚持争论很没有意义,再犟下去也没用,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说。这么多年的生活经历与磨合大概都没了小女人的性子了吧,却让我由衷的欣赏这样的女人,两个人一起生活,既然不能改变他的态度,那就顺着他好了,他总是个成人,有他自己的判断,强扭了他意愿的生活也不会甜。
小姑夫说:现在有些事情也是要考虑了,别说什么家庭条件啊都无所谓,有些事情还是得考虑考虑……
凤儿说:你现在工作还不确定,等工作稳定了再找对象,现在就别找了……
小姑夫接着说自己的,她说自己的,两个人各自对着我说。 我一时不知道该附和哪一个。
“我有男朋友了,”我说。
凤儿的母亲,奶奶立刻问,“哪里的?”
“西安的。”
“西安好啊,西安就好。”
“西安就好啊,你看我好吗?西安就好那是什么话……”凤儿用调侃的语气笑着说。
“嗯嗯,西安就好,西安好地方啊……”
可你让老人说到底哪里好吧,老人真说不上来,明明前一天出去还骂来着,哪有家里好啊,不用上这么高的楼,也不用等一个多小时也等不来一趟公交,今天就替它说话了。西安这座城,真是座魅惑的城,伤了他们了,到头来他们也还是觉得这里好,大概也许可能不是因为女儿在这里吧。魅惑是个什么词,你明明知道她让你受了伤害,你明明知道她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只对你一个人好,你却把她当成唯一。如果它是个媚惑的女人,至少这里拥挤度会好一半呢,让那些魂牵梦绕的男人们都守在这里,让那些恨她入骨的女人们再不靠近。
城里的人想冲出来,城外的人想挤进去,其实啊,估计很大一部分城中人没觉得这里好,也没觉得这里不好,只是看着那么多人挤着想进来,就觉得没必要冲出来。有一部分优越的人,他的优越感绝不是因为他本身,而是他人眼里艳羡的眼神。谁能说不是他们的艳羡成就了这部分人心里的优越呢?
说真的,这座城本身于我而言真没半点爱恋。如果要说感情,可能也就是陕科大这方陪伴我度过那么多美丽时光的土地与那群可爱的人了吧。若无羁绊在此地,你又在我眼里算几分?
也在一种情况下我欣赏过这里,陪小堂弟去自己喜爱的体育乐园玩,各种拓展项目应有尽有,小孩儿快乐的满头大汗。那个时候我只是突然想到,我要努力,要强大到将来自己的孩子也能在那样欢乐的环境里成长,这么想的时候,我是真的渴望过这里。
小姑夫做得一手好菜,包括做面,炒面啊,扯面啊,饸烙啊,都很有水平,每次去那里,我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吃他做的饭,很简单的一顿饭,味道都格外不一般。凤儿也不得不承认,民炒菜什么的都比她强得多。他说他炒的最好的菜是土豆丝,别的都不怎么样,他说他做的饭,把凤儿养的白白胖胖的。
“凤儿,上班了,快起床……”
“嗯,我知道……”
“凤儿啊,起床……”
“嗯嗯,我知道……”
……
“方梓,起了起了,要上课了……”
“再睡一会儿嘛,再睡一会儿嘛……”
“起了起了,迟到了……”
“再睡一会儿嘛,就一会儿嘛……”
“快点快点,快去洗脸,来不及了……”
“就一会儿嘛,真是的,讨厌死了……”
……
一出卧室,热腾腾的饭菜早已摆好了……
谁又能说凤儿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