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我盯着包厢门上浮动的光影，尘封的一幕慢慢浮现在眼前。
许多年前，报考志愿的时候，大费了一番周章。母亲说：你对哪个行当感兴趣就选哪个吧。于是她得到了一张包括天体物理、哲学、生物学、海洋探测、考古、地质、土木工程、建筑设计、电子信息工程、经济管理、美学、汽车制造和水产养殖在内的清单——这种泛滥成灾的好奇心此后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十几年后，我才找到了罪魁祸首。
小学的时候，家里来了一本叫做《辞海》的书（后来再版成为一整套），这套书的重量和捧在怀里的扎实的存在感让我欣喜若狂，字号很小，每一页的内容是如此丰富，前一条是天文学，下一条是艺术流派，再下一条竟然是水文学！不仅如此，类似文昌鱼、白羊石、封印木、本内苏铁这样的词条还有插图，世界就这样活灵活现地在眼前铺展开来，还有比这更棒的吗？！这套课外书让我不能自拔，也由此留下了隐患。许多年后，我才体会到它是如何影响生涯、天赋和优势等诸多问题的——如何在海量信息中找出隐藏的、唯一属于你的道路。 当我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我便有意识地预留出口：让她全面接触各类知识而不过于钻研，以防重蹈“爱得太深无法自拔”的覆辙。
当我想到这些麻烦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时候，不禁哈哈大笑——全然忘记已是半夜。我的失礼引起了室友们的不满，直到火车驶进北京站，他们都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一年之后，我接到全国职业培训师大赛的邀请函，举办方是劳动部和国际培训师协会。提交资料一个月以后，消息传来：通过资格审核，十二月来上海参加现场评比。这一次仍然没有打破惯例：我又是最年轻的一个。唯一不同的是，此前的一年，我刚刚斥巨资经历了英国和美国那些最严苛的训练，英国人的死心眼儿和严谨一样令人印象深刻，那是我唯一一次感受到培训行业原来有如此正统严谨的学术氛围（包括函数推导、积分计算和数理统计），那些个位数的通过率确实让人不寒而栗——至今我还记得考试时如何因为一把椅子的摆放位置不佳而被扣掉了5分。时至今日，这些训练仍然是最令我受益的经历。
十二月的上海阴冷潮湿，给我留下死灰般的印象。
酒店里没有暖气。空调吹得人活像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红薯。事实上还不如红薯——至少它心里还是热的！
进门之前我注意到在酒店对面有家东北馆子，湿冷难耐，我需要安慰。
店里人不多，整洁清爽，一大群艳红的鹦鹉鱼照亮了整间屋子。一只虎纹大猫慢悠悠地走过来，趴在脚边。
菜的味道没的说，锅包肉十分惊艳！大厨和我相谈甚欢。一小时之后，我再一次树立起生活的信心。太阳劈破云层照进大玻璃窗的时候，我竟自无端地傻笑起来。但是接下来，我做了这辈子最愚蠢的事情。
因为心情大好，我决定买些小食打发时间，其中有活性菌饮料和香蕉。我低估了后果！一直折腾到天边发白，我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如幻如梦——两个小时后，我就要站在上千人面前演讲！
在礼堂签到处，我被插上一簇满天星，成了种子。大厅的过道两侧排满了各种脸型的易拉宝，我的那一张看上去英姿勃发，我却总感觉这小子今天没来。
比赛开始的时候，主持人公布参赛规则——此前我们谁都没有得到消息：包括比赛的形式、内容、时长、要求、标准。考题竟然是随机抽题，十秒准备时间，十分钟不间断演讲。要求结构清晰、时间配比合理、重点突出、说理和案例结合、还要用到不少于十种培训方法，云云，满满一页A4纸。
最先上去的是个广东人，脸上带着天生的聪明，普通话讲得不太标准，口才惊人，不过刚开了个场，就匆匆结束了。评委席有人打了很低的分，他满不在乎。还没等到公布结果，他已经在会场里到处发名片了。
第二个上去的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还没有张嘴，他的身材便已经引发了女观众们的喝彩，他神态自若地向台下挥手，有如君临天下。如果事情就是这样还好，可是他终归是要开口的，于是观众们看到了台派培训的标准范本。我数了数，加上“我听不清”在内，他一共掀起了63次互动！不仅如此，评选刚刚结束，他穿梭般和每位嘉宾评委合影，还把每个人的名片都拍了照。路过我身边的时候，瞬间收敛了笑容，丢来傲慢的一瞥！在获奖午宴上，其他几位获奖人纷纷谈起有个没评上的高个子男人在私底下到处说评选不公。
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中年人来自浙江，他把那个最早发行光盘的台湾培训师模仿到了牙齿，从声音到神态，从手势到仪表。观众瞠目结舌！他的分数并不高，但心态很好，一直笑容可掬，后来我才知道，此人天生一副笑脸。
最令人感叹的是一个女人，个头不高，梳着很有攻击性的短卷发，声音清脆得像新生的芦笋，语速快得让人不得不精神，关于技术，简直无懈可击（此人毫无悬念地上了榜）！我有些沮丧，曾有那么一瞬间，准备悄悄溜走算了。不过两分钟之后，我就察觉到了问题：这是一架技术和知识组装起来的机器，却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当我把她定义为海菲茨（注：小提琴家，技术完美，演奏速度奇快，但常被批评缺乏感情）的时候，我便决心做大卫了（注：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小提琴家，以温暖而充满人性的演奏著称）。
我正是这样做的。面对一千多人演讲早就不是什么问题，我发挥自如，并如愿以偿。颁奖的时候，劳动部的一位领导和我握手，问我：你是怎么想到用投射做到技术上的无缝衔接的？我立刻感到对方是个真正的行家，不禁脱口而出：就像西贝柳斯。话一出口，顿感冒失。不料他立刻面露惊喜之色：你是否是说第四交响曲？我正是这样想！
盛典结束做交流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西贝柳斯和布鲁赫的乐迷。告别的时候，他拍着我的肩膀：你有我见过的最美妙的肢体语言，印象深刻！
走出会堂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才想起早上什么也没有吃。我得好好犒赏一下自己。在桥的另一面，一家火锅店赫然在目。坐下翻了好几遍菜单，竟然没有发现芝麻酱，服务生告诉我，芝麻酱没有，花生酱管够。花生酱？那种体面玩意不是应该躺在西餐厅的面包片上吗，怎么和涮羊肉扯在一起？！看在羊肉的份上，我不计较。
一大桌子菜，看上去就令人满意。上海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
这次评选后来写成了很详尽的日记，从那时开始，我意识到为什么那些做足表面功夫的人用营造气氛操作培训杠杆能够屡屡奏效；也开始反思国际培训和国内培训的诸多现象和实质性问题。我猛醒到，在不远的未来，由于经济品位和文化品位的差别，中国培训将会不可避免地遭遇断层式的发展瓶颈——尤其是欧美经典培训模式的日益泛滥对缺乏根基的主流培训的影响已经失去了判断标准的情况下，基于商业目的的培训模式和内在培训架构将遭遇更加广泛的质疑，并终将引发人力资本的社会结构和内在逻辑特征的巨变，这场革命将从对于人力资本的认识开始，难度在于，它的起点是民族和社会的意识形态。一个基于哲学的思想体系开始迅速成型，这一切都为接下来所要从事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并且为那本书的写作和公开挑战国际培训惯例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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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天堂鸟45
李老师多多写文，您的文章每篇必看，受益良多
李慜
@天堂鸟45：感谢关注
3楼 晴天5166
哈哈，我在出差的火车上看到活性菌饮料和香蕉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不过还好不是很晚，大家都没睡觉????
2楼 2号学习委员
这是一篇有画面感的文章
1楼 叶叶叶子
吵人睡觉
半夜吵人睡觉
这是最不能原谅的事情之一，哈哈
花生酱就羊肉味道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