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自由来敲门

       若干年前。

       早上醒来，静悄悄。

       穿过客厅，站在落地窗前，眼前一片洁白。脚下几十米处是几辆灰色的车，正喷着响鼻儿，一个挨一个地往小区门口挪。雪大起来，红亮亮的车灯若隐若现。

       暖气给的很猛，抓绒的睡袍里一股股热气顺着脊背往上蒸腾。斜靠在躺椅上，吊兰纤细的叶子垂在眼前，几个穿着棉袍的人行色匆匆地转过拐角，像无声电影。

       这是第一个自由日，从这一天开始，我恢复了自由之身。失业这种事我懒得考虑，收音机里，单田芳正通过房书安的嘴说着“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有自信真好。静静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点也没有负担地飞舞着下降，体味着每一丝静谧。

       有种被世界隔离的感觉，就像上帝把其他人赶进了一个房间，却把我留在另一间。不过这间挺好，安静，干净。

       直到徐良进了三仙岛，我才起身去厨房。黄油面包、羊奶、焗豆子、辣白菜、糖腌洋葱拌酱牛肉，纪实频道正在播放西班牙美食之旅，这种高危节目最容易让嘴刹不住闸，这顿早餐吃到了九点。

       洗完碗碟，窝在阳台沙发上，读维特根斯坦。中国人把全神贯注的状态称为神游，让人拍案叫绝。人可以超越时间并不只是科幻小说的情节，感觉和思维是度量时间的两个尺度，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超光速的思维让时间产生弹性，两种尺度之下的时间产生位差。时至今日，谙熟暗示术的培训师仍然乐此不疲地把它运用在冥想和思维漫游游戏里。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其实说的是一件事，生命本来就是用时间来丈量的，思维是唯一可以使之减速的手段。正因为这一点，广告既可以是福利，也可以是谋杀方式，至于那些逼着观众看完片头广告的媒体网站，都是精心策划的蓄意谋杀的帮凶——那些可以pass掉广告的VIP不过是明目张胆的勒索——潜台词是：请花钱买时间。这是现代社会为了商业利益可以无视人权的小小例证。

       孤独而今是奢侈品，我终于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亿万富翁。

       一小时以后，雪停了。太阳隐在烟灰色的云层里。

       轻装出门。

       路过小花园的时候，一只灰松鼠飞快地爬上山楂树的枝头，小爪子扣在几颗还没落掉的果实上，紧张地看着我。

       家乐福三层飘荡着复杂的气味，上午的货刚刚码好，蔬菜的叶子上还挂着细小的雪粒，丑橘和柠檬泛着亮光，一个有了点小肚子的小伙快活地兜售着海产。8元一斤的海鲈、7元一只的带子、22元一斤的大号海虾、15元一斤的小石斑、12元一斤的黄蛤，7.9一斤的鲜冻小黄花，看得人荷尔蒙飙升。

       大排13.9元，肉质紧实、红润，不来一整块实在是说不过去；羊蝎子22，看得人两眼冒火；标签上写着澳洲牛尾，35一斤，乖乖，该出手时得出手；最后，我必须承认，9.9元一斤的自采鲜鱿鱼惊艳到我的五脏六腑，我一口气拿了八条，装了满满两袋。

      那一天的记忆实在是太过清晰，用“疯狂购物”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当我艰难地推着两个购物车来到收银台时，漂亮的收银小姐不禁抿着嘴笑了出来。

      “嚯，您可真没少买呀！”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到了家，冰箱瞬间就被塞满，我开始有点后悔。好在北方的冬天，室外就是天然冰箱，鱿鱼等一众被请到空调外机上去，才腾空了好几只大口袋。

      这些东西我吃了整整一个月。

      没出息的事儿到此为止。毕竟，当这些物料被拆分开时，可就不是一种物料一道菜的问题了。

      大排要分成脊骨和精排，精排用来干烧、红烧、糖醋；脊骨和土豆、尖椒用咖喱烧，这菜硬得可以免掉主食。海鲜做法就更多，鸡蛋蔬菜样样配得；还不消说那些可以琳琅满目的蔬菜汤。每餐一肉两素一海产，冰箱宽敞起来的时候，体重秤的指针竟然降了两格。

      事实胜于雄辩：深度脑力劳动的消耗完胜穷吃海喝。

      擦着嘴巴，喝着茶，身上没法再舒服。

      练完功以后，午睡。

      生活原来可以这么滋润。

      然而，我很快发现：自由安排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企业里做久了会有种归属感。每次完成工作以后，都要给松口气的时间倒计时。曾经最大的理想是能有自己的时间，痛痛快快地看看书，学习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现在有了大把的时间，而且，任凭我支配。

      这事很快就有了眉目——二十个超大光盘包就摆在大厅里。

      刚刚踏入职场的时候，DVD还在挑刻录机。那个年代的网络属于影音传送带和快车。带着蓝色底杠的BBS还没有淡出，网络上的资源开始多起来。

      这成为办公室所有人热议的话题，同事们都为自己找到更好的资源兴奋雀跃。一个利好是：作为中国五百强的老大，钱不是问题，办公桌上摆着的是当时性能最饱腹的电脑。

      网络资源增加的速度让我立刻意识到保留数据的重要性，我断定要不了多久，下载网络资源将会被设置重重门槛，门槛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分明感到头皮发麻。于是，每天下班后的时间，我开始收集各种各样有价值的网络资源，再分门别类整理刻盘。

      磁存储技术的发展远远落后于我的预期，当DVD光盘普及的时候，我已经保留下海量的资源，原本以为移动硬盘这种东西可以快些换代，早点进步，孰料时至今日，这玩意反而越来越娇贵，怕电怕磁怕震怕潮。光盘的保质期是十年，十年后会发霉，我于是有了另一项额外工作，根据光盘档案表的记录，每7年更新一次光盘，实践证明，常常到了8年头上，有些看上去完好的光盘已经很难读取。这又是一项繁重的工作。

      光盘的衍生工作还不止这些，由于数量太过庞大，在搜索引擎还没有流到民间的时候，我不得不用Office套件手工制作26个门类的职能搜索数据库，以便今后能在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找到资源。很快我又发现，HTML语言又成了绕不过去的坎儿……

      老天注定我这种自找麻烦的人没捷径可走，不过笨方法终归还是发挥了效力，我自己也因此受益：我不得不记住每一个收集下来的资源，才能在需要的时候根据情节想起它们的出处，再根据出处的首字母找到对应的光盘。也免不了碰到实在太过类似而反复查找的情形。

      至于移动硬盘，因为磁道损坏导致的数据损坏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东西随手倒倒短还可以，也不知道硅谷整天都忙些啥，我不止一次祈祷中关村或者东莞搞出点科技新发明彻底取代光盘——对于前沿科技的关注从未停止，真正让我受刺激的是从美国友人那里拿到的麻省理工流出的一个只有十几兆却可以播放两个小时的视频！

      当我苦于如此庞大的数据库带给我的麻烦时，一件事让我重新警醒起来。

      那是入行的第五个年头，在长江之滨，我遇到了双面间谍——一个高傲的小海归。他的一个身份是我的学生，另一个是上海某著名高校三产的高管。在来我这里之前，他拜了上海的一位“大师”，那之后，我在长三角的培训他每场必到，而且每一次都会索取培训的所有资源。

      几年后的一次年底公开会议刚散会，他就把我拉到陆家嘴一家贵得想泼洗脚水的全素餐厅，跟我商量想要到北京发展的事。让我吃惊的是他对我说，有个“大师”早就注意到你手里的培训资源很与众不同，他派我专门盯住你，拷贝你的所有资源，音乐影像都要。

      这太令我意外了：我这路小货色竟然还有人惦记？！矛头还直指资源？！

      在那之前，我眼中的这些资源不过是需要时搜索出来，再从光盘里拷贝到U盘里，仅此而已。没想到就是这些东西，竟然也能引起关注。

      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拥有了便不会珍惜”，也深深体会到资源的重要。

      他举例：有一部法国和日本合拍的纪录片，只在某高校论坛上上出现了两天，当他们发现时资源已经失效。从此，这个资源再也没有出现过——事实上，三年之后，这个资源重新出现，但已经不是高清版本，而是360P！

      “我决定去北京发展，不再追随他”，他对我说，“临行的时候我告诉他：李是真正拥有大数据的人，你的想法恐怕没法实现。”

      我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戴着耳机，刚刚从战场上经过，也顿感对方的可怕。

      窗外的雪大起来。

      时过境迁，如今，这些宝贵的资源已经大多作为研究之用。早在八年前，我开始从更新的渠道从全球范围内获取无版权资源，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愿意分享的人群竟然比想象的多得多。

      使用资源的一个堪称废话的规律是：来源越特殊，用得越放心。特殊渠道来的特殊资源自然不必考虑与市场上的主流群体产生冲突，经过二次加工之后，可以保障足够的原创性。更不用提自己挎着单反和摄像机亲自采集的资源！

      最笨的过程总是蕴含着最饱满的乐趣，积累是个挺好的习惯。

      当然，还有件事留给现在的我来做。

      采集信息和资源的速度往往非常快，以电影为例，一天十几部的速度是常态，这么大的数据量，身在职场的人是没法一一查看的，不少资源断定有价值后即刻下载，却来不及细看。如今好了，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检视。

      逐渐的，我发现自由之身反而更加辛苦——每天从早到晚，专心致志，脑细胞群殴不止，有时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想起吃早餐的时候，已然日薄西山。然而其中的快乐和酣畅却妙不可言。

      整整一年之后，我才得以把时间分配给会友、聚餐、运动、创作、审美，和那些让我身心愉悦的事上去。意外之意外，还发现了小区侧门外的河南小两口——每天晚上七点钟，火红的炭火上便总是滋滋啦啦地排满了羊肉串。

      满大街的烤羊肉，真能烤好的凤毛麟角。有些明星常去的店也跟朋友去过，要么干巴巴，要么油腻腻。好的羊肉串一定要把肉的原汁锁在里面，羊肉不像牛肉纤维粗，却很容易失水，上油时机不对，水分先走掉，羊肉光顾着吃抹的油，烤出来就不是羊肉味；调料撒的时机不对，料味和羊肉味牛郎织女，怎么吃都是两重天。最会烤的，外皮不焦不黑，油星离火就散。

      一米五的炉子，这对河南夫妻就把羊肉烤出了学问，店子不少，美食难觅，不可辜负。

      至于收入，没考虑过。

      在我看来，生活也好，事业也罢，就是设计，人的一生就是设计的艺术。

      我决意做一名人生的设计师，做个开创者，因为未来属于开创者。

      于是，我有了更多的选择——用设计度量生命。

      生活也因此变得更加美好，这就是自由的力量。

      曾经有人问我靠什么生存，我告诉他，无边界生存。你可以走进任何一个你觉得有话说的领域，只是，在任何一个这样的领域里，我都不是过客，我去做这个领域里没人做、没人想、想不到的事。

      当我第一次听说硅谷传说的时候，便和那些心头撞鹿的人一样意识到在这个古老的国家，也将会有那么一天，每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将有机会大开火力，奔放自己的人生。

      这不再是只能吃“专业”的时代，开挂不用打招呼，“通才”时代已经席卷而来。嗅着那新鲜潮湿的气息，便再也坐不住。

      当自由来敲门，我们已整装待发。